水滴落在鬓边。
博雅站起身,搓搓右手拇指和食指。令人不快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指尖。他抬起头,又一滴水落在眼角,让他闭了下眼。
下雨了。
又或许是雾气太浓,终于滴落下来。
博雅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视野下方有什么动了动,他低下头,观察了一会儿木贼根旁湿润泥土中蠕动的蚯蚓。也许是土壤中水分太多,这条蚯蚓刚刚爬到了路中间,万一被人踩到就不好了。博雅忍着一身鸡皮疙瘩,将蚯蚓送回路边。
四周雾气更浓,白茫茫的,连理应近在咫尺的垣壁也消失了。刚刚露出炎热痕迹的初夏天气温和下来,空气中充满植物和水汽的味道,连皮肤都湿漉漉的。
在路也看不清的大雾里出门,不是很有趣吗?
但下起雨来就有点伤脑筋了。想着雨也许不会变大,博雅又信步向前走了一段。这条路他走过许多次,就算闭着眼睛,多半也不会迷路。
路上还有别人。
大雾遮天蔽日,连建筑物的轮廓也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看见白雾中透出绿意,是路旁的野草吧。有好几次,暗色形体从道路另一侧掠过。觉得可能是自己眼花了,定睛看去,才看出是人的形状。对方脚步看起来并不快,可博雅还没来得及看清究竟是怎样的人,灰黑色身影就融化在了雾中。
沙砾的响声由远而近,刚开始,博雅以为有牛车走了过来。但很快他就意识到,逼近的其实是雨。树叶不知在何处窸窣作响,雨声渐大,听觉被温柔地包裹在一片沙沙声中。
鬓发被雨打湿,博雅叹了口气,仍未加快脚步。他往路旁绿色最浓处走去,直到大约一臂距离才能看清眼前的树干。博雅眨掉睫毛上的水珠,决定暂时在树下避雨。他模糊地知道自己现在的方位,但浓雾使得一切看上去都显得陌生。
这里该有座宅第,可往树后看去,只能看到深邃幽远的浅绿雾气。博雅疑惑地偏了偏头。树干和泥土的气息近乎青色,其中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苦涩香气。不可思议的是,这气味令博雅感到怀念。
究竟在何处闻到过呢?一边回忆,博雅一边朝绿色的雾中走去,木沓陷入柔软泥土,发出轻微水声。
雾里影影绰绰,有个白色的东西。不知为何,博雅直觉那是一个人。刚这样一想,对方的身影就清晰起来。博雅“咦”了一声。
“晴明?”
刚要举步向友人走去,又忽然觉得不对劲,雨变小了,头顶也变得昏暗。博雅抬起头,顺着红色纸伞,看到握着乌木伞柄,白皙纤细的手指。
撑着伞的少年对他露出妖艳笑容,眼尾胭脂向上挑高,没入漆黑头发。语调如吟唱歌谣。
“真是久违啦,博雅大人。”
“朱吞童子大人?”
博雅的眼睛亮了。他立刻察觉违和感的由来,朝对方脚下看了一眼。朱吞童子如往常一样,身穿白色直衣,脚下却踩着高屐。朱红屐齿有一尺来高。少年模样的鬼没有丝毫费力的模样,像悬浮在那里似的俯视着博雅。
“这可有点失礼了。博雅大人不是连吾成年的样貌都见过吗?”
心思被点破,博雅脸红了红,老实地低头说了声抱歉。
“竟然在这里遇见朱吞童子大人,可真是难得。”
“吾途经此处,这样大的雨,博雅大人没带伞,何妨陪吾同行一程?”
朱吞童子依然轻飘飘地微笑着,看不出生气的样子。
“好啊。对了,刚才我看到……”
晴明在那边。这半句话顿住在舌尖。回头看去,刚刚伫立在不远处的晴明身影不见了,那里亭亭地立着一棵树。浓绿枝叶间层层叠叠地开着白花,在流动的雾中时隐时现。博雅怔了一霎,奇怪,晴明呢?难道方才他看到的,其实是这棵开花的树吗?
微苦花香的来源正是这棵树。朱吞童子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唱歌似的说道:
“曷不我思,檐有白英。是橘树啊。”
是橘花,这样一说,博雅就想起来了。这正是整个五月间在禁中各处都会闻到的香气。他出了一会儿神,蓦地想起朱吞童子还在一旁,连忙手忙脚乱地道歉。
朱吞童子笑眯眯地摆手,撑着伞引他走回大路,高屐踩在沙地上,轻轻作响。博雅想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该把伞接过来才好,可此刻少年模样的鬼比他还高一截,似乎又不太合适。他便干脆不想了,与对方默默地走在路上。
雨在伞上滴答作响,制造着寂静的噪音。伞不算大,一人一鬼不时撞到肩膀。行人好像变多了,有人戴着斗笠,有人将轻罗外衣披在头顶,有人举着伞,从浓稠雾中浮现,又匆匆消失。没有人向他们投来视线,既然看不清别人,别人大概也看不清他和朱吞童子吧。博雅想,朱吞童子在白天出现在大路上,这可真是稀奇。
仿佛读到他的想法,酒吞童子的轻声低语从身侧传来,听上去,这位口调优雅的少年鬼心情相当愉快。
“大雾时,人间的界线会变得暧昧不清。趁这个时候,大家多半都喜欢出来散散步。”
“喔……”
“人间的界线”是什么,又在何处呢?水獭不需要遵循这样的规则,若无其事地生活在人类当中。那么,鬼有什么不同呢?
这种问题太没礼貌了,实在问不出口。正这样想着,视线对上一双金色的眼。
黄金般灿烂,当中是兽类纵向的瞳孔。博雅一愣,还来不及思考,颈后寒毛纷纷立起。那双眼中并无恶意,但其中流露出荒蛮纯粹的野性,无情的,巨大如有实质,化作无法言喻的压迫感,向敢于与它们对视的人袭来。
眼前一黑。纤细手指冰冷如蛇,遮住他双眼。朱吞童子的声音像在叹息,又像吟诗,从他耳廓拂过。
“吾不是说过吗?大家都出来散步了,所以,不可以看哦,博雅。”
耳朵痒痒的,博雅打了个哆嗦。嘈杂雨声中听不到朱吞童子的呼吸声。可是,博雅总觉得对方的嘴唇正贴在自己耳畔。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拦在他眼前的手马上离开了。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依然一片流动的白雾,什么都没有。朱吞含笑看着他,脸上似乎有一点关切的意味。
“你到啦。”
看。白色手指指向前方。黛黑瓦片像被雾吐出来一般,突兀地出现在面前。博雅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过了一条归桥。这并非他走惯了的路,否则不可能这样的快,但熟悉的大门就在眼前了。门边有个人影,白色狩衣,立乌帽子。晴明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向这边,似乎终于看清了博雅,红唇轻轻弯起。一时间忘记了雨,博雅离开朱吞的伞,快步向前走去。
门开了,博雅循声看去。走出来的人白色狩衣,立乌帽子。他“咦”了一声,回头朝门边看去。只见一株橘树亭亭立在那里,浓绿枝叶间层层叠叠,开着小小的白花。他被搞糊涂了,又转回头去,看向另一个晴明。
晴明看上去有些惊讶,显然没料到他会一时兴起,登门拜访。
“你就这样走过来的吗?”
“是朱吞童子大人送我——”
转头看向桥头,白衣少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桥本身也在雾中几近淡去。直到这时,博雅才发觉桥那头到处都是灰黑色的影子。只是要凝视很久,才看得出人形。
不可以看。想起朱吞童子的话,博雅收回目光。
“怎么,你的式神今天没有通风报信吗?”
“今天大雾,式神们应该也没看到你吧。”晴明说,似乎悄悄松了口气,“你刚刚在看什么?”
博雅跟在晴明身后走进门,庭院中并没有外面那样浓的白雾,草木被雨打湿了,纷纷低垂着头。被这么一问,博雅不知为何扁起了嘴。
“门口的橘树开花了。”
“哦。”
“晴明啊,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总是把花橘看成你的模样。”
“哦……嗯?”
走在前面的晴明忽然停住了脚步。用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年轻的阴阳师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朝越过庭院围墙,沐浴在雨中的堆雪花树看去。
“花橘……”
晴明轻声重复了一次,忽地抬手用蝠扇遮住下半张脸,低头朝廊下走去。
“晴明,喂,晴明?”
阴阳师头也没回,博雅不明就里,快步跟在好友身后。蜜虫大概是被门口的骚动惊动了,出现在后院门边。
“真是……”晴明在扇子下面喃喃自语。博雅从后面探头过来,看到他的脸色,吃了一惊。
“你脸怎么这么红?晴明,是不舒服吗?”
“你呀。”虽然已经被看到了,可还是没办法放下扇子。晴明嘟囔着抱怨,伸手将博雅拉进屋檐下。
“你这个人可真是……别在外面淋雨了。”
待到五月,橘花之香,恰如我思念之人的衣袖。
橘花代表的是“思念的人”。“我把橘树看成你啦。”这样说着的家伙,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算了。晴明想,招手叫式神们来为博雅收拾打湿的衣服,耳朵还在隐隐作烧。
博雅用不着搞懂这种事。
外面的妖雾浓厚诡谲,两三年才能见到一次,连式神都无法行走其中。对毫无所觉地穿过大雾,来到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来说,这种事,也还是不知道为好吧。
庭院中萦绕着濡湿的橘花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