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博雅不确定是什么让他醒了过来。
靠在板廊柱子上的姿势不太舒服,博雅伸了伸腰,一朵白花从肩头滑落。他拾起那朵花,放在掌心端详。
春季接近尾声,宿庙的客人不多。前殿隐隐有木鱼声,单调规律的声音更显得夜色寂静。满月挂在中天。山中的凉意还很明显。虫声伴着植物香气从黑暗中传来,幽幽搔过耳际鼻端。
是卯花,小小的白色花朵在月下像在发光。博雅抬头环顾四周,奇怪,寺院中没有卯花,这朵花是哪里来的?
这时,他才听到笛声。
笛声穿林拂花而来,清澈渺远,说不尽的美妙。博雅听得呆住了。他左手还维持着拢着一朵花的姿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笛声似水,似月光,似黑暗,全无滞涩地融化进空气中,听上去如同自然本身。正因如此,博雅没有在第一时间发觉它的存在。
在这幽僻山野里,是谁夤夜吹笛?
博雅向前走了几步,扶着庭院竹栏的小门向外探望。林木蓊郁,在深夜中化作层叠阴翳。偶尔有些动静,也都像是树影婆娑。笛声停了片刻,又重新吹起新的曲子。博雅推开门,踏入春夜的山中。
樱花落尽了,绿叶间结出果实。不知名的野草长得肆无忌惮,几乎找不出落脚处。月光透过树叶间隙,将光与影子铺在地上。博雅循着笛声走向山林深处,不时扶着树干借力。
黑暗中有什么在蠢动,不知是小动物,还是更加难以描述的东西。博雅装作没有注意到那里,一门心思向前走。暮春的山中星星点点开满了花,博雅路过几棵开花的树。花朵在月亮的阴影中褪了色,犹如隔着一重纱幕,送来袅袅香气。卯花也在其间,白花仿佛凝结的月光,从高处流泻而下。
博雅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寺院早就看不见了。这有些奇怪,他意识到,笛声不可能传得这样远。
这没有让博雅停下脚步,正相反,他的兴味愈加浓烈。这笛声与他有着微妙的感应。分明从未听过,曲调却好几次流向了他直觉的方向。博雅向前走着,侧耳倾听。他也说不清原因,只是觉得乐曲中缺少了什么,无损于它的美妙,却使它始终失之毫厘,未臻完满。
周围的树木变得高大,月影阴暗下来。山溪迤逦委宛,数次与他相遇,地面逐渐平缓,而卯花更多了。白花应和着琤琮水声,泡沫般从黑暗中涌现。博雅自袖中掣出龙笛,横在唇边,应和着远处笛声吹奏起来。
显然没料到附近还有别人,另一位吹笛人顿了顿,少顷便重新加入了合奏。旋律在夜空中交织,尽管二人素未谋面,却有着玄秘的默契。乐声穿过树叶,带起夜风,在春夜的林间,有什么开始徐徐流动。
博雅垂下眼睛,一边吹笛,一边漫步前进。视线的边缘有白色的东西在空中浮游,是卯花。月光在余光里悄然化作白色花朵,从天空中轻飘飘地坠下。一旦定睛观看,花就变回了月光,将涅白芦花映得几近透明。秋日的胡枝子绽放于林间,牝鹿被笛声吸引,呦呦叫了几声,受到他脚步声的惊吓,轻巧地跳跃着逃走了。
博雅没有停止吹笛,笛声幽婉,与对方互相试探,进而交缠。呼吸中空气带上冷意,他自唇间呼出纤薄白雾。脚下发出嘎吱响声,卯花变成了雪。白色花朵从天空降下,落在他面颊上,留下冰凉痕迹。
博雅向前走,雪逐渐融化成水。卯花从河床中漫溢而出,随着他的脚步向前奔流。
笛声渐次缠绵,博雅无法确知自己还是对方在牵引旋律,只觉得心情舒畅得无法言喻。他从未有过如此尽兴的合奏,恍如单从音乐中便能完全理解对方的想法,而那位不知名的笛手,也明白博雅每一个转折的意图。博雅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月光与花,也忘记了自己正在穿过的四季景色。这一刻,能否见到对方反而不再重要,博雅的精神与心灵,都即将在笛声中融化。
只是再远的路,也总归有个尽头。
不知不觉中,博雅已经走出了很远。卯花的河流在他脚步前缓缓流淌,周围的林地开阔起来。山脊在黑暗中起伏,宛如沉眠巨兽。月光勾勒出山石的轮廓,在一株巨大的流苏树下,有个穿着直衣的人影。月光越过流苏树花落了一半的枝头,照亮男人的脸。
博雅有点困惑,他本能地判断出对方并非朋友或同事。可那张脸说不出的眼熟。仿佛他们曾无数次见过彼此,却从未交谈。
他们凝视着对方,同时眨了眨眼。
在一瞬间,博雅忽然明白过来——那是他自己的脸。
每天都在镜子里见到,却不曾用这种角度端详过这张脸。博雅模糊地察觉,对方看起来似乎比自己年长。手中笛子也是他从未见过的名器。
这些想法在他意识边缘掠过,只留下轻微痕迹。在这奇妙的合奏面前,一切都变得不太重要了。笛声如珠如玉,如花开了又落。卯花细小的白色花瓣从天空纷纷坠落,轻柔地拂过他发肤。
无需言语,他们心有灵犀地同时停了下来。博雅的双肩微微起伏,他脸颊发烫,眼睛亮得惊人。对面的人一时之间也没有动弹,他们隔着一段距离望着对方,都在回味方才的音乐。
而另一个人动了。
博雅迟钝地意识到,另一个博雅的对面坐着一个白衣人。对方看了他一眼,似乎还对他笑了笑,不等他回望过去,就振起宽大的衣袖,伸手遮住他对面博雅的视线。
刹那间,眼前的景象消失了。
博雅站在寺院的竹篱旁。林木繁茂,月光皎洁。满月挂在中天,几乎还没有移动过。他低下头,看见手心里明净的白色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