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又是一道白光闪过，同一瞬间，几乎令耳膜麻痹的雷声在头顶炸开。嘈杂雨声里依稀听得到御帘内发生的小小骚动，对那些毫不在意地移开目光，晴明垂着眼睛，静静地从渡廊上走过。
雷雨来得很突然，近卫府的使者几乎是小跑着抵达阴阳寮的。保宪今天恰巧不在，代替他当值的晴明只能一边腹诽，一边指挥着天文生和阴阳博士们带好必要物品，分头往禁中各处结成雷鸣守护阵。
但代替当值总有代替当值的好处，至少不必像天文生和近卫舍人一样，苦命地在庭院里淋雨。想到倒霉的同侪，晴明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在走过渡廊转角时收起唇角幸灾乐祸的笑容。
清凉殿北侧是藤壶女御的上御局，但因为女御并未值宿，所以此刻女官与藏人们都在飞香舍与清凉殿御前守护。可能是表情郑重的缘故吧，一路向北厢走去的路上，晴明并没有遇到什么询问与阻拦。
轻快脚步顿了一顿，纯粹只是想摸鱼的男人显然并未预料到，自己会在通往北庇的渡廊上遇见守护的武官。透过密集雨幕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见长长后裾挽在腰带中。从那个长度判断应该是上位公卿，晴明皱起眉头，不着痕迹地举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但就在下一刻，站在对面的男人回过头来，晴明愣了一下。
“博雅？”
被叫到名字的男人向他的方向转过身来，眨了眨眼，这才露出个笑容。“啊，晴明。”
挺直肩线在好友面前放松下来，晴明“哟”地举起手打了个招呼。“你怎么会在这边？”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关系，博雅的面孔看起来有些苍白。年轻的殿上人有点犹豫似地笑了笑，向晴明这边走过来。“是雷鸣的守护啊，主上那边比较需要人手，这边只要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明明是在主上面前表现的机会，会一个人跑来这里的，也只有这家伙而已了吧。晴明这样想着苦笑起来。又一道雷光闪过，博雅不明显地缩了缩肩膀。晴明半开玩笑地眯起眼睛，“明明自己都害怕打雷，还说什么守护呐。”
“又不是我想……啊！”一个响雷在不远处炸开，博雅闭起眼睛，来不及掩饰地发出小小哀鸣。晴明看着那样的好友皱起眉头。
这家伙该不会是真的害怕吧。
隆隆雷声在头顶滚动不定，博雅睁开眼睛，在接触晴明的视线时有点勉强地露出个难为情笑容。
“因为小时候母亲很怕打雷，一直被危险啦可怕啦，就真的留下了很可怕的印象。再加上先院在位那时的事情……”
知道对方口中所说的“先院在位时那件事”指的是什么，晴明微微叹了口气。
延长八年六月，旱魃逞威，百官于清凉殿商议祈雨之事时突遭落雷下击，大纳言藤原清贯当场被雷电击死，余者也死伤惨重。醍醐帝惊恼成疾，于九月二十二日让位，同二十九日崩御。这就是当时令举国震动，朝野惊恐的清凉殿落雷之事。
那件事情发生时，博雅才只有八岁而已。但周围成年人们对这件事表现出的惊怖与恐慌，还深深地留在他的记忆之中。
“不许笑。”
博雅咬牙切齿地警告道，但血色尽失的面孔根本就没有一点威慑力。晴明唇边的苦笑扩大了。
“我没笑。”
“明明就在笑。”
眼看着脸就要皱起来了，心想如果能让对方从雷鸣上转移注意力也好，晴明并没有阻止博雅像小孩子发脾气般的抬杠行为。
轰隆——
惊雷毫无预警地在头顶爆裂。来不及防备的博雅整个人哆嗦了一下，脸白得像纸一样。对那样的好友叹了口气，晴明催促地推着博雅，与对方一起在廊下席地坐下。
“真是个笨蛋，害怕的话就不要进宫啊。”
即使雷雨时正在御前当值也好，贵为故兵部卿宫嫡子，又深得式部卿宫与今上恩宠，博雅完全可以与公卿大臣们一起留在帘内，接受阴阳师与藏人们的守护。可对方却偏偏全副正装地跑到荒无人烟的北庇来。虽然很想对这一点进行吐槽，可好友不安的模样又实在可怜，晴明叹了口气。
“还要守护那个男人，我看你才真的是需要守护吧。”
“话不能这么讲，再怎么说我的职责也是守护主上的安全啊。”
才刚刚这样说完，博雅就因为雷声而惊跳了一下。晴明叹了口气，安慰地拍了拍好友的手背。
“没什么好怕的啦，只是阴阳之气在云中相遇，一时无法调和，便争斗起来了而已。”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博雅这样咕哝着，又向后缩了缩。又一声惊雷响起时掌心里的手跳了起来，感觉到对方的手指真的在颤动不定，晴明苦笑着向博雅坐近了一点。
雨点急骤地打在桧木屋顶上，发出清脆湿润的声响。阴阳寮的官员应该都在禁中各宫舍祈避雷灾吧，但此刻所有的声响都被淹没在盛大雨声中，嘈杂雨声中的世界显得格外寂静。染着水渍的地板湿漉漉的，隐约发出雨水的清香。
“博雅？”
“嗯？”
两个男人肩膀靠着肩膀，毫无坐相地并排坐在廊下，晴明能够感觉到身旁的男人逐渐停止了颤抖。
“不害怕了？”
“因为这会儿没打雷嘛。”
博雅转开脸，粗着声音回答。知道对方是在因为难为情而虚张声势。晴明悄悄勾起唇角，靠着背后的板壁，愉快地眺望着庭院中一片迷蒙的雨景。
“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多久，这么说起来，今夜本来不是要在藤壶召开管弦之宴吗？”
“要是一直下到夜里的话，那就没办法了。”博雅有点惋惜地答道。“式部卿宫和实赖大人难得同时列席，一定是一场难得的合奏——哎呀！”
白色电光闪过，博雅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喂，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吧。这么大的雨，宜阳殿那边没事吗？”
“雨刚下我就去看过了。”被轻轻踢了一下，博雅收回了脚。“已经叫那边的官员把乐器都移到高处了。就算这样琵琶也一定会因为潮湿而变调，各种乐器的调子也很难合起来。”
“你用玄象就是了。”
听到玄象的名字，博雅敬谢不敏地扁了扁嘴，“还说呢，玄象已经自己跑到架子最顶层去了，我去的时候还提心吊胆的，生怕他又扑过来黏着我不放。”
希望屋顶别漏雨，否则他在最上层就惨了。博雅这样说着叹了口气。觉得虽然抱怨却还是担心那面妖怪琵琶的好友很有趣，晴明微笑起来。罗城门事件已经是数年前的事情了，玄象依然对捉弄博雅的事情乐此不疲，想起来，这也可以算是一种执念了吧。
虽然他也挺能理解这种心情的就是了。
“今晚的管弦之宴，本来你也要参加的吧。”
“当然了，叫我站在廊下听都可以。当代两大名手的合奏，说什么都不能错过。”
“谁会叫你站在廊下啊，中将大人。”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同为当代名手的自觉，想到这里不由得哼了一声，晴明加重了倚着对方的力量。“你要弹琵琶？”
身体被推得往一边倒，博雅一边“你干吗啊”地抱怨，一边用力挤回来。
“就说怕了玄象嘛，我今天是吹高丽笛。”
“吹笛啊，那不是离御帘远了？”
“嗯？离御帘远点又怎么样？”
不明白他的意思，博雅侧着头看过来。对好友狐疑的视线报以不怀好意的笑容，晴明挑起了细长眼角。
“哎呀，那样的话，中将大人的意中人，不就‘山樱开云端’了吗？”
“咦？”晚了片刻才领会他话中的意思，博雅一下子结巴起来，“什、什么啊，哪有什么意中人。”
“喔喔，看你这么紧张，我说中了吧。是哪位女官？”揶揄地这样说道，男人立刻就生气似的皱起眉头。
“所以说根本没有嘛。”说着说着就认真起来，博雅回过身来看着晴明。被琥珀色眼睛那样直率地注视，晴明投降地苦笑起来。
“好啦，开个玩笑而已。”
再三保证自己只是随口说说，博雅才重新坐回原处。肩并肩坐在廊下，两个人看着细薄水线沿着瓦沟落下的样子。
“晴明？”
“嗯？”
“你……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官？”
“没有啊。”
这样回答之后，博雅有片刻陷入了沉默。
“晴明。”
“嗯？”
“我说，你是不是不喜欢人类啊。”
“哪有。”
“明明家里就全都是式神妖怪什么的……我不是说蜜虫她们不好，不过你也不能只喜欢非人类啊。”
“没有的事。”愉快地回答道，晴明轻轻捏了个手印，飞溅雨滴仿佛被无形的墙壁挡住般，纷纷在两人脚前落下。“我也有喜欢的人类啊。”
“真的？”
“喂喂，太失礼了吧，就算不相信也不要直接说出来啊。”
“……果然还是没有吧。”
察觉男人露骨的怀疑语调，晴明挑起一边的眉毛。
“博雅啊。”
“什么？”
“看这边。”
被这么一叫就回过头来，博雅还没来得及开口，柔软的东西落在嘴唇上。
咦？
意识到那是对方的嘴唇时，博雅呆掉了。好友放大的美貌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狐狸般的眼睛带着笑意注视他。那只是个蜻蜓点水的亲吻而已，在博雅的上唇恶作剧地舔了一下，晴明向后退开去。看着博雅的脸色迅速泛红起来。
“晴、晴明？”
晴明若无其事地露出个微笑。
“所以说，我喜欢博雅。”
“你说喜欢……”
声音中带着困惑色彩，博雅皱起眉头。意犹未尽似的舔舔嘴唇，晴明满意地看着博雅面颊上的薄红血色，一本正经地答道。
“在人类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博雅了。”
“真是的……”
最后似乎作出了晴明是在戏弄自己的结论，博雅带着个烦恼表情转开头去。
“就算喜欢也不能随便做这种事……”
男人生气似的撅起嘴，觉得那样的好友非常可爱，晴明加深了唇畔的笑意。
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仍不时被电光撕裂的雨空，目光回到早已经将雷雨忘到脑后的博雅身上。
嗯，比起因为害怕而苍白的面孔来，果然还是脸红的表情比较好。
《雷》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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