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常夏。
格子窗下放着取凉的冰块,竹帘高高卷起,让微风可以流畅地通过渡殿。白色狩衣的男人随意地敞开衣领靠着柱子坐,修长手指扶了扶乌帽子,回过头去,眼角立刻就懒洋洋地挑起来。
“博雅,如果还是无法决定的话,我先去睡一下好吗?”
“唔……”他盯着棋枰,犹豫再三之后终于落下手中的棋子,“这里。”
“哎呀……”一旁观局的女性用桧扇掩着口吃吃笑了起来,“这下他这一个角都完了。”
白衣男人偏过脸,细长眼睛似笑非笑地斜睨过去,“那么为什么不早些提醒他呢?”
“晴明?”他狐疑地扬起眉毛,“你在跟谁说话?”
蝙蝠扇指了个方向,他低下头去,却只看见棋枰边上栖息着细小的青色夏虫。深邃五官孩子气地露出个不悦神色,“不要说奇怪的话,晴明。”
“中将也看不见我呢,真叫人伤心。”用萌葱色衣袖遮住脸,女性再次笑出声来,阴阳师恶劣地抿着唇,他知道那形状优美的薄红嘴唇就要吐出促狭的话来。刚想反驳几句,就有侍女的声音从帷屏外面传来,“门外有使者送来信件,呈送博雅三位亲启。”
辩解的话立刻全吞回肚子里去了,晴明看着他困窘的样子,脸上换上一个兴味十足的表情,“送上来吧。”
信是上深下浅的二蓝高丽纸,结在一支半凋谢的素白抚子花枝上。他将信拆下来,又看一眼旁边吊着眼睛偷瞄他的男人。男人立刻清了清嗓子俨然地向后靠着柱子,他将信将疑地看着对方,男人摇着手中扇子又转过脸来向他吊着眼笑,“要用笔墨的话,那边案子上就有。”
“不许偷看。”他不放心地咕哝着脸红起来,移向障子旁边的几案方向。
回信写得很简单。他放下笔,身后忽然传来带笑的叹息。
“好风雅啊。”
他吓了一跳,回头却看见男人依旧靠在柱子旁边,笑得活象得意的狐狸。他皱起眉头,挫败地揉着眉心,“不要用纸符偷看别人写信。”
晴明笑嘻嘻地拍了下扇子,站在他身后的男人眨眼间化作一张白纸,飘落在地上。
“‘横海长云映夕日,今夜料睹月华明’,”男人拖长了声音吟咏信中的内容,“独自弹筝,忽然忆起您,不知您何时能再在我简陋的屋檐下赏月呢?”
他将手中信纸递给男人,颧骨上面依然红着,只见那信墨色若有似无,运笔隽秀大方,显然是高贵女性的笔迹。原信的下面用淡墨写了四个字。
“九秋残月。”(*1)
“‘九秋残月常伴君’吗?”晴明抬起头来笑得他背脊上汗毛纷纷起立,“没想到以不解风情著称的博雅三位,现在也会用这样风雅的和歌答信了,那么说已经是‘秋晨行竹间’了吗?”
他被说中心事,烦恼地叹了口气,实话全写在脸上的样子让男人忍不住眯着眼笑,“那么看来是‘芦苇密密生’才对了。”(*2)
看着他苦恼的表情,晴明也不好过分开他的玩笑。“龙胆?”
帘外应声递进一枝半开的荻花,男人将信纸折好,缚在花枝上递回帘外。“交给使者,就说博雅中将今晚一定会拜访府上——”
沉吟片刻,男人又向他回过头来,“我是不太清楚,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给使者奖赏才对?”
男人的表情带着不确定的样子,他觉得有点意外,然后才想起男人对宫廷中的礼节应酬原本就漠不关心,他忽然间感动起来,“晴明,你是因为怕我失礼才问这个的吗?”
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男人转过头去,毫不犹豫地吩咐名叫龙胆的女侍,“奖赏什么的就不用了,直接让使者带着信回去。”
喂喂——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男人不怀好意的表情,知道今天若不讲清楚,就别想脱身了。
“半个月前我因为方角不利(*3)而去拜访六条少将家,结果在路上拾到了一只猫……”
五月二十三,五条坊门小路。
牛车平稳地在月光下行进,路旁菖蒲一经了盛期,便显出郁绿的深青颜色,映着水色,愈发粼粼地摇曳起来。车中的青年贵族冠缨高卷,麴尘色直衣的下袭漫不经心地铺下去,看上去十分优美。
“是下弦月啊。”眯起眼睛,月光流淌着覆盖在额头上,在深邃轮廓中间描绘出微妙的阴影。被称作“乐痴”的源氏博雅三位中将的手指,开始蠢蠢欲动地探向怀中的高丽笛。
车身忽然间向左边倾斜过去,毫无防备的颠簸让他的额头狠狠地撞上桧木窗棂。他倒吸着凉气抚上微红额角,疼得连眼眶也红了一圈。穿着整齐白衣的小舍人从车前跑过来,见到他的狼狈样子倒先吓了一跳,站直了身子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他连忙放下手,小舍人犹犹豫豫地躬身,“禀告大人,车前忽然跑过一只猫,车夫吃惊之下没稳住牛,车轮陷进沟里去了。”
侍从已经将闯祸的猫抱了来,那是一只幼小的中国猫,金黄的毛皮,一看便知道血统高贵。他往前探了探身,接过侍从手中的猫儿,早忘了车轮陷进沟里的事情。那小猫也不怕人,咪咪叫着磨蹭他的手指,姿态很是亲昵。他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小猫颈项上红色丝绳挂着白色名牌,显然是家养驯了的。他下了车,手里抱着小猫看随身们试着从沟里将车轮抬出来。车子看起来非常沉重,随身与杂色人试了几次,终于还是没能成功。
啊啊……为什么只是避个方位也这样多灾多难呢?他叹口气。那小猫却颇通人性似的眨着眼睛,他本来就心肠软,低头与猫儿说起话来。
没关系,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站在旁边的侍从与小舍人知道主子又开始冒傻气了,侍从还忍得住,小舍人却已经将袖子遮了脸偷偷笑起来。抬着车子的杂色人也回过头来,看见那位列公卿的青年脸上认真的表情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叹气才好。
他却浑然不觉地搔着小猫的耳朵,猫儿惬意地眯起琥珀色的眼睛。忽然间猫耳敏感地竖起来,他回过头去,听见不远处传来弹筝的声音。
真是高雅的琴声啊。他在第一个瞬间就已经赞叹起来。爪音散漫自如而带着微妙的清澈声音,巾弦的调子在旋律中间隐隐透出来,如同水滴回响,秀丽而庄重,弹的是苏合香的曲子。听起来显然是女性的琴音,手法却清越堪比大家。他立刻就将礼节之类的抛到脑后去了。
“哎?大人?”小舍人急忙追上去,“您去哪里?”
“这边是谁家的屋子?”他答非所问,径直向琴声的方向走去。几乎被蔓草淹没,半腐朽的檀木大门出现在面前。小舍人有些疑惑地想了想。
“啊!宣风坊绫小路这边原本是小野宫大弁的宅邸,去年小野宫大弁调职去上总赴任之后就一直没人住,现在如果有人的话,大概是大弁在宫中任典侍的妹妹吧。”
原来宫中有这样琴音出众的女官吗?筝转了双调,弹起催马乐《葛城》来,他怀中的猫轻巧地跳下地面,从门缝中熟稔地钻了进去。不一会儿琴声便停了。他站在门口有些犹豫,这时门被推开,走出一个穿着橘的衣裳的童子来。
“请问这位大人是……”
“是源氏朝臣的博雅三位中将。”小舍人连忙回答,那童子略低了低头算是见礼,眼睛直盯着他看,口齿清晰简洁。“请问是中将大人将若丸送回来的吗?家主人十分感激,请大人进去小坐。”
“啊?嗯。”他慢了片刻才想到若丸大概是那猫的名字,心里却有些雀跃开了,弹得出这样优美的琴声的,是什么样的人呢?
被引到对殿帘外坐下,水气立刻便欢喜地缠绕上来顺着皮肤游走,分外凉爽。庭院中荻花与尾花长得茂盛,月色水一般在芒草之间苍白地荡漾着,正像是女性独居院落的风范。他眯起眼睛,有些胡思乱想起来。
衣裾摩擦的声音轻微地响起,内室的灯灭了,迦罗香的气味从帘内飘出来。他回过头去,看见穿着卯花袭的女性膝行至帘前。
“小姐传话,久闻博雅三位令名,今日得见,实在十分荣幸。”
“小姐过江了。”他讲着客气话,脸却红了起来,隐约看见内室中少女一袭夏荻色小褂,斜靠着胁息的身影,他慌忙将视线收回来。“方才听见小姐琴声实在十分高妙,不知是否有幸再次一聆芳音?”
“然后呢?就这样?”晴明无聊似的玩着手中蝠扇,一折折打开再一折折合上。他懊恼地红着脸,直瞪着男人,“什么叫‘就这样’嘛。后来小姐推不过我的请求,就拿出筝来清弹了一曲,那真的是无比优美的琴声啊,晴明。”
“我知道我知道。”知道好友爱乐成痴的性格是用牛也拉不回来的,晴明做了个明显有些敷衍的手势。他呐呐地低头拿起酒杯,“后来我就经常去拜访那位小姐,我吹笛她弹筝,那小姐善解人意,十分令人倾慕。呐,晴明,依你看,我这次有没有希望。”
男人慵懒地回头看他,“那么我问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方为你弹了什么曲子呢?”
“是《春莺啭》的曲子。”
男人挫败地皱起眉毛,秀丽面容挂上个“你真是无可救药”的表情,手中扇子拍着自己的额头,“博雅,你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头鹅。”
“哎?”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你想一想,一般的管弦之宴上排在《春莺啭》后面的正式曲子是什么?”
“是《相府莲》啊。”他呆呆地答应,男人白了他一眼,忽然间他的嘴巴张大了,半晌也合不上。
这这这这这,难道说对方对他也有意思吗?(*4)
“是,是这样吗,晴明?”他有些结巴起来,连耳根也红透了,“可是荻上之君为什么不直接弹《相府莲》给我听,却偏偏弹了《春莺啭》呢?”
晴明好笑地看着他的窘迫表情,“你不是乐曲的专家吗?《相府莲》这曲子由女性弹出来到底不雅,对方怎会在你面前失礼。”
是这样啊。他仍未合上的嘴巴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感谢神明,他的春天终于要来了吗?
“你不是说晚上要去拜访对方吗?”男人抚着额头看着他满面春风的样子,忍不住头疼起来,“这时间该回去准备一下了,我也还有事情要处理好不好?”
“呃?有事情要处理?”他回过头去,不知是什么样的事情可以劳动他这位对所有事情兴趣缺缺的好友亲自处理。男人仿佛觉得麻烦般挥着手,“是那男人拜托的,所以晚上要去看一看。”
“那男人”指的是主上吧。他叹口气,已经懒得纠正好友不敬的用语。“是宫里的事情吗?不会有危险吧。”
“不知道。”男人细长的眼角吊着,让他想起狐狸在寻找消遣时的模样。会接受这次的事件八成不是因为天皇亲自拜托而是因为穷极无聊吧。他这样想着,再叹了一口气。
“说是清凉殿还是承香殿那里出了鬼魅,叫我去看一看而已。”男人一脸意兴索然的样子回过头来,“本来还想让你一起去看看的,看来你是没有时间了。”
他愣了一愣,脸又再次红了起来。
“是土御门小路的阴阳师。”二十三桥桧扇后面是殿上人的窃窃私语,年长的公卿们究竟庄重一些,却也有人转头朝飞香舍与清凉殿之间的渡廊方向看了过去。他从瞌睡中醒过来,掩饰地摇着手中的蝙蝠扇,同时听见年轻的五位殿上人们的议论声音。
“好像是承香殿那里出了怪事,所以才召他进来的。”
“怪不得,听说这位阴阳师连阴阳寮的点名也常常不出席的呢。”
阴阳师?他用扇子挡着脸,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回过头去果然看见穿着缥色官服的好友正经八百地揣着怀纸从渡廊上走过。是因为主上宣召所以又进来了吗?他困倦地想,闪神之间看见晴明回过头来,薄唇眼看向着自己勾起一个弧度来。
呃……汗毛又竖起来了。他苦笑着站起来,同时听见身后窃笑的低语声。
啊啊,想也知道大概又是什么“呆头鹅中将和妖怪阴阳师,真是绝妙的组合”之类的话吧。他叹着气走过去,男人满脸惊喜地拍了下扇子,“啊,博雅,原来你也在啊。”
完全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应对恶劣的好友,他有点无辜地笑起来,“晴明,是来处理清凉殿的事情的吗?”
“是啊。”男人一下子就无聊地吊起眼睛来了,“根本不是什么恶鬼,至多不过是付丧神之类的,也没什么危害,只是每天自娱自乐而已。我没兴趣对那样的妖物做什么。”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用力摇着扇子。院子中的白砂耀眼地反射着阳光,靠西面种植的橘树枝叶蔓延开一地浓郁绿荫,却一点也不显得凉爽。他皱起眉头,“今年夏天好热。”
“哦?”晴明回过头,细长眼睛认真地瞧着他,“如果觉得热的话,我送你个溺死的背后灵怎么样?天天都会觉得背后有凉气哦。”
他一怔,在明白对方的语义时惊跳了一下,连说话也结巴起来,“晴、晴明,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男人用扇子掩着脸,笑得双肩颤抖不已。他才忽然明白对方又是在戏弄自己,浓眉孩子气地聚在一起,他咕哝着抱怨起来,“晴明……”
“源中将——博雅三位?”他回头,看见平时相熟的几个殿上人向自己招着手,满脸揶揄笑容。
“啊!”他又惊跳了一下,看见廊下站着穿着淡黄衫子的童子,“若狮子丸?”
几乎是毫无仪态地跑过去了,高贵三位中将站在橘树旁边接过缚在花枝上的信,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晴明远远站在渡廊上看着,深思地沉下眉毛。
那童子大约只有十一二岁年纪,结着童发,十分清秀伶俐。眼睛是透明的琥珀色,在眼尾的地方忽然就那么斜了上去,眸子一转望向他的方向,只一霎又转了回去。目光在一瞬间却不偏不倚地对上了他的,他眉毛挑起来,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这是谁的使者?”
慢半拍发现妖怪阴阳师是在询问自己的殿上人呆了一呆,然后才犹豫地回答,“是凝华舍的荻上典侍那里的吧。最近那位典侍与中将关系似乎不错。”
“荻上典侍?”他喃喃低语。
“唔,是小野宫大弁的妹妹,大弁还在京中的时候是出了名的喜欢荻花的人呐。后来大弁离京去上总赴任时,吟那首‘荻上秋霜’的和歌的,就是这位荻上典侍了。”四位官服的青年露出个无奈笑容,“也是有名的美人呢。中将却好像完全不懂什么叫偷情的风雅,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总有一天要传开去的吧,真叫人头疼。”
狐狸眼眯细了,瞳孔看上去就像不反光的黑曜石,凝重美貌让殿上人看得有点愣怔。远处白橿染束带的男人跑了过来,兴高采烈的样子叫人想起大型犬类。“晴明。”
眨眼间严肃的表情收了起来,晴明漫不经心似地回过头去,“知道了知道了,是那位弹《春莺啭》的小姐的信吧。”
“哎?”博雅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现在大概没有人不知道了。”晴明唇角取笑地勾着。博雅懊恼地皱起眉来,“呐,荻上之君今天晚上在梅壶值宿,本来想问你要不要一同去……”
“哎呀?想邀我去?”男人细长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忽然这么好兴致?”
“也不是。”他挠着后脑,脸又红了起来,“只是想让你也见见她……”
男人弧度秀气的眉毛难以察觉地蹙了一下。
夜凉如水。
初八夜月在薄云之中若隐若现,庭院中松虫与铃虫低声鸣叫,声音如吟咏般,有的时候忽然一惊,便又沉默下去。
筝弦清弹的声音在夜晚空气中飘荡,笛声柔和地揉进去。男人的嗓音轻声唱着催马乐,声音如同清澈淡墨洇进水中般,一个回响,立刻就烟雾一样晕染开来。
“投宿飞鸟井,万事皆称心……”
叹了口气,晴明露出个揶揄的表情,“你们合奏《飞鸟井》,却让我来唱,连我也觉得不好意思啊。”
帘内少女轻轻笑出声来,“听闻安倍晴明大人不苟言笑,难以交往。如今一见,却是如此亲切的人,而且嗓音也很优美呢。”
“所以我说那些都是谣传罢了,晴明人很好的。”他放下手中横笛,听见对方称赞好友,立刻便开心起来,“不过连我也是第一次听到晴明的歌声呢。”
倒是念咒听了不少……
晴明毫不在意地笑,朱红薄唇弯成料峭弧线。一时间场面沉默下来,他有些坐立不安地抿着唇,“晴明今天不是到宫里来调查什么……付丧神的吗?我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狐狸眼吊了起来,男人斜睨着低垂竹帘缓慢地开口,“博雅,当着典侍殿,说这个是不是太失礼了些。”
“哎?”他一愣,帘内女性却先开了口。
“其实我对这些事情也很好奇,晴明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他又愣了下,回头看见对方似乎转身面对这边坐着,衣袖略微从帷屏底下露出些端倪,却只看得见是紫阳花二重织的唐衣与白的打衣重叠着有条不紊,他略有些心猿意马了起来,却还是忍不住发愣。
是错觉吗?少女的声音里有一些他不能明白的,藏得很深的语调。他眨眨眼,看见坐在对面的男人执着酒杯悠然微笑的样子,他不由自主地便跟着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啊啊,大概是他的心理作用吧。
“出问题的是清凉殿,还有禁中各处的女房局所。”男人放下酒杯,向后靠着栏杆,“而所谓鬼魅是清凉殿东北角靠近承香殿,吴竹台那里的东西,因为长期供养而有了精气。”
“供养的东西?”他低头给自己和男人的杯中倒满酒,“我记得好像是端午节会的时候要供奉的伏笼还是熏炉之类的?”
“是香炉。”出乎他意外地,帘内的女性又一次开口了。男人回过头去,狭长眼睛底下有轻微的反光,宛如正在盯住猎物的狐狸。“对,就是香炉。是空海大师自唐土带回的镂金香炉,因为雕琢赋了形质,供养又赋了灵气,便化作了精魅。”
“你不是说那东西无害的吗?”他平整了眉毛,却忍不住还是因为帘内清淡的迦罗香气红起脸来。
“确实无害。只是常常在夜里跑出去玩罢了。”男人不以为意地摇着扇子,“香炉常常在夜里消失不见,内侍所的女房们发现之后十分不安,所以才叫我进去看看的。”
“那不用管它可以吗?”他皱起浓眉,男人却没有回头看他,只管眯着眼看那低垂竹帘,“如果只是跑出去玩的话,我当然可以不管。但如果发生了其他情况,我就不得不干涉了。”
“啊……晴明大人说得好可怕。”帘内少女用雪洞扇子遮住脸低声笑着,“会发生什么‘其他情况’呢?”
男人缓慢地抬起眼睛,“这便难说了。精魅是由人类的供养赋予生气的,所以也具有人类的欲望和执念。只怕它被人心的念头束缚,会发生意料之外的情况。”
不好的感觉……他又开始混乱起来了,照这样下去说不定很快又要说到“咒”什么的了。
“晴明,我们换个话题好不好。”他央求地看着对面的男人,男人不置可否地笑笑,果然换了个话题。
“那么,不知典侍觉得博雅是怎样的人呢?”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晴……晴明,我不是让你换这种话题啦!
帘内女性却依旧用扇子遮着脸,声音平稳安静,“博雅三位是很好的人啊。”
脸刷地一下就红到耳根,他立时间变得手足无措,只听见少女带笑的声音继续传来,“藤壶和清凉殿举行管弦之宴的时候,我常常听见博雅三位奉诏弹奏的琵琶,那样的乐音,真是只有博雅三位这样心地淳厚的人才弹得出。”
“这……典侍谬赞。”他一边说着谬赞,一边却已经将眼睛笑成了两条细线的样子。男人向他看了一眼,脸上似笑非笑。
“正是,像博雅这样的人,该是连鬼魅也无法接近他的吧。”
六月十三,禁中飞香舍。
笑声与意义不详的私语声遮掩在蝙蝠扇后,贵公子们低声谈笑着举止优雅。夜色静静地铺开,如同西阵织隐藏着黯淡光华悠冉荡漾着沉淀下来。
乐人奏着东遊的曲子,乐音微妙地飘荡着融化进空气中。垂帘下略微露出女房们缤纷的衣袖,各种颜色缤纷重叠着,如同尚未隐没的晚霞。高贵的尚侍、宣旨与典侍女官们坐在里面一点的地方,隐约可以看见几幅黑发丝绢般堆叠着,引得殿上人们偷偷张望。
他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坐着,眼睛看着御帘有些心神不属。身边轻咳了一声,他回过头去,看见男人正将酒碟递给他,眼睛深处有个取笑的表情。他毫不介意地接过杯子脸上红红地笑着,“呐,晴明,不知道荻上之君是不是也在那边呢?”
晴明沉下眸子脸上似笑非笑莫测高深,端正容貌冷冷的,下巴优雅地扬着,侧面的线条有些纤细。看在他眼里,却全变成四个字——
道貌岸然。
怀疑地皱起眉头,他靠近对方的脸,“晴明,你不是对这些应酬没有兴趣吗?为什么今天忽然要出席管弦之宴?是被谁拜托的吗?”
“哪里的话。”晴明不置可否地笑开,反而向他倾身过来。被酒润湿的嘴唇呈现出艳丽的朱红色,他完全被对方的气势压倒而向后退缩着,连声音也不自觉地嗫嚅了三分,“晴……晴明?”
让他松一口气地,对方退回去了,“月次祭刚过了,接下来又是大祓,我忙得团团转呢。偶尔休息一下也好。”
“是吗?”他狐疑地咕哝,在看见对方的眼角明显斜上去了的时候,明智地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晴明满意地笑,“反正今天的管弦之宴不正是因为没有节句活动,后宫各局司和殿上人们都很无聊吗?我来散散心有什么不对?”
“是哩是哩,没什么不对。”完全败下阵来,他投降地低下头去。
四周樱花直衣的殿上人纷纷望着这边,眼神中一分好奇两分畏惧。晴明若无其事地摇着扇子微笑,他却一点也看不懂旁人表情中的躲闪,只好呆呆地笑,倒叫殿上人们不好意思起来,次第将视线收了回去。晴明点漆般墨色眸子垂下去施施然地勾起唇角来叹息,“博雅,你这个人真是……”
“哎?”他浑然不觉地回头,晴明把玩着手中扇子,表情中有一些他无法完全明白的东西。“容易相信别人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啊。”
“啊?”他困惑地皱起眉,不明白好友的意思。晴明的眼睛不看他,瞧着东南角清凉殿方向的帷帘,却又仿佛正望着更加遥远的地方,“博雅,太容易相信别人的话,会很容易被人伤害的。”
“晴明,你究竟想说什么?”再迟钝也察觉有什么不对了,他也跟着认真起来。晴明却转回头来看着他,换上个漫不经心的笑容,“没什么,那边有人叫你喔。”
被这么一说才发觉身后果然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回过头去,看见端坐在帷屏旁边的男人正将膝上的琵琶推向他,见他看过来,便丝毫看不出气恼地重复方才的话。
“请博雅三位来弹琵琶吧。”
“啊啊……是!”他连忙坐正了身子,既然式部卿宫已经这样说了,看来也没有办法推辞。接过琵琶才看见是宜阳殿中借来的名器牧马,他偷偷松了口气。
幸好不是玄象。
式部卿的亲王倚住了胁息,姿态小心地保持优雅,“很久没有听过三位的琵琶声了,就麻烦三位用拨子将月亮召唤出来吧。”
又是此起彼伏的一阵骚动,也不知道是附和还是调侃。他觉得奇怪却也并不介意,在接过递过来的拨子的时候,仿佛听见身旁隐在柱子后面男人的低语声。
“博雅啊,将月亮召唤出来吧。”
疑惑不超过一眨眼的时间,触摸到琵琶表板细腻纹理的第一个瞬间,指尖便已经如游鱼潜进礁石间般,流畅地滑进细绢琴弦中。乐音像水或者风一般从胸中流淌出来了。音乐是深植在本能中的东西,低眉信手,便是琤琮琴声委婉荡漾地直铺开去。
秘曲,《流泉》。
像芦苇在夜风中平伏下去一样,私语的声音忽然间消失了。乐曲在夜晚的空气中回荡出微弱波纹,静寂地弥散。银白月亮在树叶间变成无数晶莹断片,风吹过的时候看上去,就仿佛一湾泉水波光粼粼。
极低的语声擦过空气,听起来就像树叶的一个颤抖。
“还不出来吗?”
衣裾摩擦的声音很轻巧,脚步声几乎像是不沾着地面般,从清凉殿的方向传来。极淡的迦罗香气融进空气中,晴明眯起眼回头看,见博雅垂着眸子全然专注于手指的微妙动作,才又转过眼去,目光冷沉了下来。
侍女悄无声息地放下御帘,退到后面去了。帘子底下看得见少女动作优雅地膝行而前,浓苏芳色与雪色的衣襟层层叠叠地落下来,如同开在雪下的浓艳红梅。贵族与女房们都悄然倾听着琵琶声音,连其他的乐器也忘记了唱和礼节,没有人注意到刚刚来到的女官。
晴明大人。
女官略微低头,算是见礼。他直视着御帘,眼瞳深黑看不见底。
你来了。
是,我是听见博雅三位的琵琶声,这才过来的。
乐声如泉水般在庭院中漫流,平滑地淌过水青树叶,发出微妙洄响。他的眉毛斜峭起来,眼瞳中积聚起浅青光泽。
你还是不放弃吗?
沉默持续了片刻,帘内少女隔着帘子注视他,声音中混合着坚决、挑衅与恳求的复杂色彩。
我无法放弃,晴明大人。
不要逼我出手。
晴明大人平常不是从不干涉我们的事情吗?为什么这一次执意要阻止我?
沉默的换成了他,身后的男人全神贯注地弹着琵琶,直衣三重长带纹的下裾在身后舒适地铺开,表情单纯直率全然不疑有他。他眯起眼睛,悠然叹息。
不是说过吗?一般的妖物我可以不管,但是如果连博雅也牵扯进去,我就无法袖手旁观了。
少女决绝地扬起脸,握着桧扇的手指收紧了。他锐利地注视着她,语气沉了下去。
你们不可能在一起,这一点你知道得很清楚,这样下去只会让他痛苦。
即使这样,我还是无法放弃。
狐狸眼冷冷地眯细了,墨色眼睛中是寒冽的青色光芒,红唇缓慢地张开,念出一个无声的咒语。
毘,唵蓝净法界。
少女无声地惊呼,青色火焰从鸟子重的衣裾陡然窜升起来。侍女惊恐地扑了上来。
小姐!小姐!!
琵琶优雅庄重地一声声弹着,节拍缓慢悠扬。
没有人注意到东南角上的骚动,青火顺着乌黑长发攀升上去,没有丝毫焚坏的迹象,女性却已经无法稳定站立地扶住廊柱,开始痛苦地呻吟。侍女冲过去想要搀扶住女性,却被火焰蔓延到自己的衣襟上。葵的表着立刻剧烈地燃烧起来,侍女尖叫了一声。
若狮子丸,若狮子丸你在哪里?来帮帮小姐啊!!
“铮”地一声,琵琶幺弦突然间断裂了。迦罗香的气味弥漫开来,博雅吃惊地抬起头来,“荻上之君?”
“是荻上之君吗?”他站起身,琵琶抛在了一边。讶然的纷纷议论从帷帘后的殿内扩散开来,柔和的女性声音从帘内传来,“请问博雅三位有什么事情吗?”
柱子后面,男人的嘴唇抿了起来,博雅茫然地怔住了。
他不认得这个声音。
小野宫大弁的妹妹,内侍司的典侍,有“荻上”之称的美人,并不是他认识的人。
无法理解这个认知,博雅困惑地皱眉,在众目睽睽之下片刻后才意识到尴尬。他低下头去,转瞬之间看见浓苏芳色衣的身影从帘前倏地退开。
荻上之君!?
通往清凉殿的渡廊很长,无暇理会身后公卿与殿上人的议论,博雅快步追了出来。月光穿过树叶造成的光影交替地在他脸上动荡,迦罗香的气味被露水打湿了,在夜风中飘荡着愈加浓烈。博雅紧抿着唇,全不顾仪态地开始小跑。
前面有人。
凌乱脚步声与行走时绫罗的摩擦声水纹般荡开,轻微的波动穿过空气,在另一个空间中延展开去,然而他却听到了。重叠帷屏之间,牡丹花纹的纸灯若隐若现地摇曳着青白灯光,一时间夏夜的禁中仿佛与常世之国重叠起来。
是萤火吗?青蓝荧光不合时节地飘舞着,清凉殿下几枝淡竹在夜色中如同水墨丹青般散漫摇晃,远看去,竟像是鬼影幢幢。
“格”地一声轻响,他陡然回过头去。
蝉翼色末浓的帷屏旁边,腿脚被系帷帘的绳子绊住的幼小橘色中国猫正在跌扑挣扎。他怔了一怔。
“若丸?”
果然是五条坊门小路上见过的猫儿,杏般大眼睁圆了,琥珀色瞳孔闪烁地盯着他看,在黑暗中看来竟灼灼如灯,他打了个寒噤,一时之间愣在当场。
一人一猫对峙着,忽然小猫威吓地弓起背,发出警戒的低音。他吃了一惊,不由得后退几步。
“南无,阿弥多婆夜。”
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转身,看见男人白色直衣的身影站在那里,狐狸眼被阴影笼罩住看不清表情。素白中国绫覆盖在手背上,竟显得皮肤更加白皙。细长手指结着复杂难解的手印,红唇中缓缓吐出的咒文如同冷凝冰珠一颗颗落在地上,溅起清冷回声。
“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弥利多婆毘,阿弥利多,悉耽婆毘”
幼小的猫发出尖叫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方才悠然飘舞的青蓝色萤火忽然如狂风卷袭般疯狂飞起,形成盛大的漩涡。迦罗香的气味压倒一切地渗透进空气中,小猫尖厉的叫声开始变成低沉咆哮。
“晴明!”他冲上前去,却被晴明严厉地阻止了。
“不要过来!博雅!”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当地,男人的手指做了个迅速的动作,像撞到无形墙壁一般,萤火在他面前纷纷燃烧起来,如同盂兰盆节前夜燃烧的青色篝火。他本能地后退,在看见渡廊另一端的物体时,忍不住吃惊地吸了口气。
幼兽的形体扩大了,从颈背交接的地方开始,蜷曲的橘红色鬃毛火焰般摇曳着伸展出来,在皱起鼻子怒吼时看得到口中的獠牙,灿烂的青绿光芒散发出来。
那是唐土传来的,最骄傲高贵的野兽——
那是一只狮子。
没有人发现清凉殿的异变吗?缤纷光影扩散开去,远处仁寿殿与紫宸殿模糊的轮廓消失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两个人已经开始被异世界吞没进去。
而在那动荡之中,唯一稳定的是晴明的身影。浅青火光潋滟着纷落在白色衣裾上面,眨眼间便如同落入雪地般熄灭。晴明的脸被映亮了,清整轮廓与线条优美的朱红薄唇在青光中看起来几乎是艳丽的。男人注视着彼方的巨兽,肩背线条笔直,身体内侧仿佛散发出冷厉的白色光芒。
“阿弥利哆,毘迦兰帝,阿弥利哆,毘迦兰多,
伽弥腻,迦迦多那”
咒语的速度逐渐快了起来,蓝光的漩涡却相对地被压制而缩小着。狮子被激怒地发出吼声。却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压制着一般挣扎着低下头去。晴明眯起眼睛,声音划破空气,犀利如刃。
“枳多迦利,莎呵!”(*5)
空气燃烧起来,言灵伴随着青色火焰,铺天盖地地倾泻而出。眨眼间浅蓝荧光被淹没在青白的光芒中了。被无形的绳索束缚般,巨大野兽的咆哮中带上哀鸣的,白火毫不留情地在鬃毛间燃烧。
男人冷冷地站在那里,苍白光芒在瞳孔中微洄着带上犀利的浅青色泽,削瘦身形如刀凿斧削,在火光的映照下仿佛棱角凌厉的冰雕。是男人晴明
琥珀色瞳孔鬼火般剧烈地灼烧着,巨兽的身躯狂怒地伏低,用一种玉石俱焚的姿态,狮子藏起了獠牙。
“危险!晴明!!!”
来得及思考之前就已经本能地冲到好友面前了,正面相对时,野兽散发的压迫感毫无遮掩地传过来。甚至连感到恐惧的时间也没有,炙热空气潮水般冲刷过皮肤表面。鲜艳液体直飞溅到身后男人白皙的面容上,他还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是身后男人变了脸色,抓住他的肩膀要将他拉回去,他顽固地不肯让开,颧骨上细细的伤口流着血,在面颊上形成细小河流。
“博雅!退后!!”
晴明握住他肩膀的动作很强硬,他挣扎着站定在那里。狮子迎面扑过来了,鬃毛间摇曳的青白火焰灼烧着皮肤,他畏怯地闭上眼睛,却仍然没有后退。
“若丸!!!”
预期的冲击没有发生,晴明的手依然坚决地抓着他的肩膀。他试探地睁开眼睛,如同火光形成的幻像般,鸟子重褂姿的少女身影一点点浮现出来。
荻上……之君?
尽管是第一次见到的面容,却还是立刻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他怔怔地看着女性抚摸狮子鬃毛的优雅动作。巨大猛兽发出不甘愿的低吼,却还是顺从地退了回去。女性低下头,声音清脆纤细,“若丸,让博雅三位受伤的话,我会伤心的。”
少女抬起头来,漆黑长发覆盖着白皙额头,然后顺着肩背水一般直铺下去,比身长还长二尺,接触到地面,就漫流成一湾银华,看起来就像精致的人形。他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双方沉默地站在漫长渡廊的两端,确认他安然无恙后,晴明的手才终于从他的肩上放开,白衣身影不着痕迹地将他护到背后的位置。
他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少女的面容很平静,眼睛深处藏着无法表达的色彩。他有些迷惑地眯起眼,一时之间竟仍然无法立刻领悟眼前的事实。
眼前的少女,不是人类。
“我真的不希望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你见面,博雅三位。”她柔和地说,纤细身躯笔直地站着,并没有举起衣袖挡住面容,“也请晴明大人不要责怪若丸,这孩子年纪还小,他只是太担心我罢了。”
晴明没有回答,少女回过头来,注视着他的眸子竟泛着银白光泽。
四周开始明亮了,金琵琶的鸣声从深沉黑暗中逐渐浮现,宫灯次第地亮起来。心情很混乱,他不自觉地抓住身旁男人的衣袖。少女沉默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才缓慢地低头行礼。
“博雅三位,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
他惊慌地抬头,女性的形体眨眼间淡出在空气中。夜风拂过树叶发出轻微声响,廊下纸灯摇晃着温暖的橘色灯火。十二单衣的优雅少女、金色狮子与汹涌的苍白火焰都已经消失了,片刻之前激烈的对峙象是说谎一样,他从呆怔中猛地惊醒过来。
“荻上之君?”放开静静站在身旁的好友的衣袖,他露出个孩子般茫然若失的表情,声音中带上欲哭的音调。“是荻上之君吗?”
迦罗香的气味仍然残留在空气中,在走近清凉殿方向的时候微妙地浓厚起来。已经完全想不到这鲁莽行为若惊动了主上该是多么失礼,他向渡廊的另一端快步追去。
香气是从清凉殿的东北角上,吴竹台的方向传来的。他快步走着,无暇顾及出衣的下襟由于激烈的动作而凌乱不堪,颜色缤纷的帷屏层层叠叠地从视野中退开,如同不合时节而开放的花朵,他陡然停住脚步。
碧绿淡竹在灯光中摇弋着,在栏内洒下斑驳的影子。端午节句的香球早已褪了色,静寂地挂在那里。绘着四季风景,前朝宇多帝御笔题着古歌的四折屏风被阴影笼罩住,屏风前面供奉着镂金幼狮的香炉,淡青色烟气轻微摇曳着,飘散进空气中。
是迦罗的味道,小野宫方子的侍从香格外浓重地漂流开来,帷屏的后面空无一人。他犹疑四顾,在看见幼狮形状的香炉琥珀镶嵌的眼睛时,忽然间就愣在那里。
金黄色琥珀散发着透明的火色光泽,潋滟流离,竟仿佛隐约有青蓝荧光埋藏在深深的地方。柔和的目光叫他想起了什么。
穿着橘的衣裳,梳着乌黑童发的清秀童子,和露出獠牙,橘色鬃毛火焰般摇曳的巨大野兽,都有着这样琥珀色的瞳孔。
“若狮子丸?”
几个字几乎是从干燥的嗓子里挤出来的,他抬起头,在适应了黑暗而逐渐清晰的视线中,缓慢地看清四折屏风上的绘画。
前代名手绘画的四时风物精妙无比,春的早莺,夏的青海波,秋的荻花与冬的梅枝,鲜艳彩色难以察觉地略微褪了些,用优美的淡墨流畅地题在上面的,正是四时的和歌。
长云映日大原野,荻上秋霜不待朝。
秋的屏风上这样写着,素白中国绢上是大原野的秋日景色。游幸车驾在平原上迤逦排开,网代车垂着帘子,插着女郎花与桔梗花,帘下露出颜色错落的女房襟袖。最近的一辆车独独半卷着车帘,车中高贵女性端坐着,身旁是俯伏的侍女,荻袭上面又加上白色的单,看上去素净典雅。一面筝放在膝盖上,白皙手指漫不经心地放在筝弦上,竹帘半掩着面容,蝉眉与清丽凤目隐约可见。
点睛的淡墨微微褪了色,少女的瞳孔看上去,呈现出清浅的银白光泽。
因为在清凉殿的廊下,常常听得到博雅三位的琵琶声。
他怔怔地站着。身后男人细长的影子遮住他浓重的鼻音。
“呐,晴明,荻上之君不是想要害我的,是不是?”
默然无语地,晴明点了点头。他回过头去,表情茫然不知所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逆光下他看不清好友的脸,沉默绵延开去,黑暗中晴明注视着他,缓慢地叹息,“博雅,我并不想伤害你。”
他的嘴唇颤抖着,几乎就要失声哭泣。
“我是真的喜欢她啊。就算是妖物也好,灵体也好,就算是恶鬼也没关系,我是真的想和她在一起啊,晴明。”
几乎从来不会被负面情绪缠绕,却在这一刻因为伤心而想要伤害别人,就算减轻不了自己的难过,也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痛苦的心情。
为什么要这样做,晴明?
又是几个沉默的时刻悠长地伸展开了,仿佛这静寂要延长到永远,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晴明发出一声深深地叹息,转身离去。
白衣身影在夜色中看起来格外瘦削,下裾长长铺在身后,晴明看起来似乎想要将散乱的鬓发整理回耳后,却终于又放下手去了。肩背笔直的姿态在深邃黑暗的背景中看起来孑然而寂寞,微漠的语声在夜风中传来,悄然弥散。
“博雅,人和妖物,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啊……”
他怔住了,晴明的声音深沉黯然,藏着一些他无法完全了解的色彩。忽然之间他想起京中那些关于好友身世的流言。
阴阳师安倍晴明的母亲,是白狐化成的女子。
“晴明!”
在自己察觉之前就已经追上去了,他抓住好友的衣袖,晴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
细长眼睛深深的,注视着他的脸,像是想要找出或者证实些什么,看见那些从未在对方脸上出现过的不确定的表情,他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对不起。”
在对方回答之前一口气说下去了,他用湿润的眼睛注视着晴明,似乎生怕失去坦白的勇气,“是我不该向你发脾气,晴明,是我不对。我没有真的对你生气,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真的。”
犹豫了一下,他急切地收紧了握着好友衣袖的手指,“晴明,我相信你。”
深黑的眼睛在一瞬间波动了一下,那个类似轻微动容的表情只维持了一个眨眼的时间,短暂得让他看不清楚,于是他畏怯地退缩,“晴明?”
仿佛在克制些什么似地,晴明不说话,只是无意识地捋着鬓发的手指失去了一贯的稳定。他紧紧地抿着唇。
我相信你,晴明。
柔和的声音在夜色中发出来。
“傻瓜……”
“哎?”
“刚刚那狮子扑过来的时候我正好结好了咒缚的结界,被你一挡,结果什么也张不开了,笨蛋。”
男人的狐狸眼吊起来了,分明是谐谑取笑的表情。他一时转不过弯来,愣住了地眨眼,男人施施然张开扇子动作优雅安宁,却忽然间改变了话题。
“今晚的《流泉》没有奏完,真可惜啊。”
嘴巴张大了,被这么一说才忽然想起今夜自己竟拨断了主上钟爱乐器的琴弦,明天要有麻烦了,他沮丧地垂下肩膀。男人用扇子掩着嘴低笑,清凉嗓音忽然轻松了下来,带着一些真正愉快起来的音色。
“那么到我家去,弹给我听吧。”
“嗯。”他跟上男人的脚步。在清凉殿远离视线之前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隐约还看得见淹没在夜色中,御帘低垂的吴竹台。
“博雅?”好友的声音传来,他答应着跟上前去。
那称赞自己的琵琶,荻上秋霜般的少女,今后也会常常与幼小的中国猫和侍女躲在帘后,聆听自己的乐音吧。